项塔兰

如果只能带十本书去荒岛,这本书一定在其中。

“敬卡拉!”我提议,“祝她生十个女儿,每个女儿都嫁得风风光光!”

“敬卡拉!”他们两个人跟着喊,互碰酒杯,一饮而尽。

卡拉曾问我,不靠任何疗法断然戒除海洛因,那是什么感觉?我试着向她解释。想想这辈子每一次感到害怕,真正害怕时的感觉。比如以为只有自己一人时,有人从背后偷偷潜近,大叫吓你;一群坏蛋围住你;梦中从高处落下,或站在陡峭悬崖的崖边;有人把你按进水里,你觉得已经没气了,拼命挣扎想浮出水面;车子失控,你叫不出声,眼睁睁地看着墙撞上你。然后把这些加在一起,这些叫人窒息的恐惧加在一起,同时去感受,时时刻刻、日复一日地去感受。然后想想你曾受过的每种疼痛,热油烫伤、玻璃碎片割伤、骨折、冬天时在粗糙的马路上跌倒而被碎石子擦伤、头痛、耳痛、牙痛。然后将这些疼痛,这些让鼠蹊部紧缩、胃部紧绷、失声尖叫的疼痛加在一起,同时去感受,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、日复一日地去感受。再想想你感受过的每种苦楚,想想心爱之人死去,想想被所爱之人拒绝,想想失败、丢脸、无法言喻的悔痛。然后把这些感觉,这些椎心刺骨的哀痛和不幸,加在一起,同时去感受,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、日复一日地去感受。这就是断然戒毒的感觉。不靠任何疗法,断然戒除海洛因,就像是被硬剥掉一层皮而活着。

那些东西,那些过程,那些聚合动作,没有一个是随意发生的。宇宙有种与生俱来的本质,这本质和它的作用与人的本性有点类似——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。宇宙的本质就是去结合、去建构、去变得更复杂。它一直都是这样。条件对的话,微小的东西总会聚合,成为更复杂的东西。我们宇宙运行的方式,这整理的过程,这些井然有序的东西结合的过程,都有个名字。西方科学称之为复杂化倾向,宇宙就是用这方式在运行。

事实上,借由研究、模仿,我渐渐发现他们拖着脚摇晃行走,除了脚镣的约束外,还有其他考虑。他们希望让自己的动作带有几分优雅,让扭着身子滑行的步伐带有几分美感,减少脚镣上身的耻辱。我发现,人即使在这样的处境下,仍会追求艺术之美。

人对人所做的最不堪的事,是打击对方内心里想热爱世界的那个部分。

我们干预外界时,我们有所作为时,即使抱持最良善的动机,也永远都可能带来新灾难。那灾难或许不是我们直接促成的,但没有我们的作为,那灾难不可能会发生。卡拉曾经说过,世上最不可原谅的错事,有些是由有心改变现状的人造成的。

我不知道何者较令我害怕,

是摧毁我们的力量,

还是我们忍受那力量的无穷能力。

不管是哪种苦,都来自失去曾拥有的东西。年轻时,我们觉得苦是别人加诸自己身上的东西;年纪更大之后,当门砰然关上——人们知道真正的苦乃是要从自己被夺走什么东西来衡量。

亲爱的兄弟:

Salaam aleikum(祝你平安)。你跟我说你们会给人熊抱,我想那是你们国家的习俗。尽管我觉得那很奇怪,尽管我不懂,但我想你在这里一定会很寂寞,因为孟买没有熊。为此,我找来一只熊给你抱,请享用。希望它和你国家的抱抱熊差不多。我很忙,也很健康,感谢上帝。事情忙完了,我很快就回孟买,印沙阿拉。愿上帝保佑你和你的兄弟。

-- 阿布杜拉·塔赫里

真理就是世上没有好人或坏人。世上有善行或恶行,但人只是人,人因为所做的或拒绝做的,才与善、恶扯上关系。真理就是任何人,不管是当今最高贵的人或最邪恶的人,只要其内心出现一瞬间的真爱,在那一瞬间,在其如莲花瓣般重重叠叠的激情之中,就有了生命的所有目的、过程与意义。真相就是我们,我们每个人,每个原子,每个银河,宇宙中每个微不足道的东西,全都在朝上帝移动。

这时我知道,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有很多个起点、很多个转折点,有运气、意志与命运的问题。在普拉巴克村子看着淹水桩,女人替我取名项塔兰的那一天,是个起点。这时我才知道,那是个起点。我知道,在那晚之前,在聆听那些盲人歌手演唱之前,我在印度其他地方所做过的其他事,甚至我这辈子去过的所有地方所做过的其他事,都是在为那个有着阿布德尔·哈德汗参与的起点做准备。阿布杜拉成为我兄弟,哈德拜成为我父亲。在我完全了解这点,了解这背后的原因时,我以兄弟与儿子的身份所展开的新生命已引我走向战争,使我卷入谋杀,人生全然改观。

但我不可能回桑德村。那时候不行。在城市,人虽然昧着自己的个性和灵魂,却可以活得好好的。如果住在村落里,人就必须彻底看清自己的个性和灵魂。罪与罚是我时时刻刻摆脱不掉的印记。我逃出监狱,但我的未来也因逃狱而被紧紧掐住。

他们给了我机会,让我能重新做人,能遵循那条内在的河流,成为我一直想成为的男人。就在我了解淹水游戏的木桩是怎么一回事的那一天,我独自站在雨中。不到三小时前,普拉巴克的母亲告诉我,她召集了村中的妇女开会:她决定给我取个新名字,像她那样的马哈拉施特拉人的名字。我住在普拉巴克家,会上因此决定我该以哈瑞为姓。基尚是普拉巴克的父亲、我的义父,按照传统,我应该以他的名字作为我的中间名。妇女团判定我性情平和开朗,鲁赫玛拜便决定以项塔兰为我的名字,意为和平之人或天赐平和的男子。

这村子还给我某种笃定的感觉,我在任何城市都没体验过的感觉:那种笃定感滋生于土地和耕种者可互换之时,滋生于人与大自然合而为一之时。城市是不断在改变的地方,而且是不可回复的改变。城市的招牌声音,是风钻发出的响尾蛇般的嗒嗒震颤声——商业爬行动物攻击的警告声。但这村子里的改变是循环往复的改变。自然界的改变,随着四季循环,回复原状。凡来自大地的,最终都回归大地;凡兴盛茁壮的,都渐渐消失以再度滋长。

“这个嘛,”他吐了口烟,“人得有所为有所不为。毕竟,文不文明,主要得看我们禁止什么,而不在于我们允许什么。”

我是个逃犯,被通缉,被追捕,是被悬赏捉拿的要犯。但我更胜他们一筹,我很自由。逃亡时,每一天都是人生的全部。每一分钟的自由,都是以喜剧收场的一部短篇小说。

我身边到处都是熟悉事物跟稀奇古怪玩意儿并存的对比。有辆牛车在红绿灯前停下,旁边是一辆拉风的现代跑车;一个男人蹲在不起眼的碟形卫星天线后小便;有人开着起重机,从古老的木质牛车上卸货。我觉得这就像是从步履沉重缓慢、永不倦怠的遥远过去,穿越时间的障碍,毫发无伤地撞进未来。我喜欢这样。

我注意到的第二个特色是热。离开飞机的空调机舱后,不到五分钟,衣服一下子就湿透了。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气候,压得我心脏怦怦跳。每吸一口气都很吃力。后来,我才知道这种丛林汗会流个不停,因为孟买的热是不分昼夜的湿热。让人透不过气的湿度,使每个孟买人都成了两栖动物,每次吸气都吸进水汽。人们得学着忍受,得学着喜欢,不然就离开这城市。

“咦,你知道,我是现在才知道,昨天我第一次听到。这种热天气,我一直有一天冲澡三次的习惯。我一直不知道得有人爬六段楼梯,替水槽添水,我才能冲那些澡。我为此觉得愧疚。你知道吗,我告诉普拉巴克,从此不在那饭店冲澡,绝不。”

“他怎么说?”

“他说‘不,你不懂’。他说那是人们的饭碗。他解释说,正因为有像我这样的游客,那些人才有工作做。他还告诉我,他们每个人都靠这些工资养活一家子。‘你应该每天冲澡三次、四次,甚至五次。’”

如果你能感受快乐,真正的快乐,只有片刻,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最终会让你难过、痛苦,那你会选择享受那快乐,还是逃避?

我花了很长的岁月,走过大半个世界,才真正学到什么是爱、什么是命运,以及我们所做的抉择。我被拴在墙上遭受拷打时,才顿悟这个真谛。不知为何,就在我内心发出呐喊之际,我意识到,即使镣铐加身,一身血污,孤立无助,我仍然是自由之身,我可以决定是要痛恨拷打我的人,还是原谅他们。我知道,这听起来似乎算不了什么,但在镣铐加身、痛苦万分的当下,当镣铐是你唯一仅有的,那份自由将带给你无限的希望。是要痛恨,还是要原谅,这抉择足以决定人一生的际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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