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方的空地

荒原旅行中,从未带走过一物,遗落的文物,漂亮的钟乳石,一朵山巅孤傲的野花,甚至一枚毫不起眼的小石头。它们生活在这里,轻轻走过,不要搅扰。这次旅行,却有冲动带走一颗小石头送给一位朋友。她在墨脱旅行中失足,半身瘫痪,却从未丧失灿烂笑容,一颗荒原里的小石头也许最能代表我的祝福。然而,后期的困境,让我无暇顾及这份礼物。我虽坚守了不从荒原带走一物的原则,却也失去了内心的一份祝福。后来,我把随身的求生哨送给了她,希望她在熙攘街头需要帮助时,只需吹声哨子,人群中就会有人跳出来,轻声问: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吗?”人性的美,不在标榜,而是行动。

徐云的一个视频中,他提到了「杨柳松」,据说是目前唯一一个以自力方式横穿大羌塘无人区的人。心生好奇,一方面是对杨柳松其人,另一方面也是对羌塘无人区,这本书很好地解了我的这两个惑。

用作者的话说,行走荒原所需的品质是坚持、隐忍和乐观。看完书后,对这三个品质印象深刻。除此之外,知识储备、理性思考、决策力、事前功课也都不可少,需要坚持,也需要运气。整个行程有点像「西游记」,路途遥远,困难重重,但没有法力,也没有团队,既要面对未知的考验,还要忍受孤独的状态。

极端的气候条件、变幻莫测的天气,有点像三体的恒纪元和乱纪元,即使赶上好时候,也不能舒服地休息上一大片时间,加紧赶路才是要事。作者的任务拆解能力、规划、执行力、应变能力,也让我想到了电影徒手攀岩的主人公,同样是面对「一步走错就有可能小命不保」的任务,在作者调研、拆解、规划、练习之后,竟然变得有可行性,而且最终做到了。强硬的专业素质是一方面,「理性面对不可能的任务,把它当作一个课题去攻克」的心态也至关重要。

作者用了 77 天,以自行车作为载货(主要功能)和交通工具,完成了羌塘的穿越。一个小决定(比如多吃几口糌粑),一次小意外(比如油炉点不着)都有可能在时间的累积下被放大成致命的问题。即使做对了一切,老天还是会不时丢一些难题来考验你的身体、理性、意志和心态,确实太难了。

准备工作

折腾来去,基本原则有三。一是理论极限值,用计算器反复盘算出的所谓理论极限,包括体能、食物、心理、基础装备等等。 二是极简化,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,再简单化!例如去年的两套供电系统中的小电机被废除了,虽然功能强大,结合摩擦发电、风能发电、微型电钻,不过几十元成本改装。三是一物多用,貌似将“复系问题简单化”的补充,实际上是生存策路最有效的组食。例如二根钉子,它不仅是一根钉子,它至少可以在三个岗位上发挥光和热,套上药棉。甚至还可以掏耳屎。所有的原则说来道去只因没法带任何多余的东西。

此行,食物约有一百斤,其中主食七十七斤,包括五十斤糌粑、二十五斤压缩饼干、二斤麦片,实际使用七十五斤,前期糟蹋了二斤主食。辅食二十五斤,大蒜、酥油、花生米三样就占了一半。其余是少量的盐、紫菜、辣椒粉、茶叶等,以及一点打牙祭的奶粉和白糖。但食物设计依然需要十分严谨的态度,必须满足储存、快食、热量转换效率、口感四个问题,一句话概括就是,不那么好吃的单调的碳水化合物。

主食上,糌粑是当仁不让的第一选择。类似北方炒面的糌粑,藏民在这片土地上使用了千年,我没有理由拒绝。只需将水烧开,就意味着一份糌粑大餐也做好了。中午路餐则是雷打不动的压缩饼干,当然有更炫目的高能食品可替代。选择毁誉参半的压缩饼干,是因为我面对的是一场持久战,需要身体处于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。

辅食的挑选很难完全从营养角度考量,科学标尺在某些极端环境下容易失真。人体远比想象的具有韧性,少一点营养死不了,多一点营养却不能保证爬上珠峰。酥油是我极力推荐的辅食,和糌粑联手成就了完美的藏餐组合,足以打遍天下无敌手。对酥油的营养价值只需了解一点,它就是黄油,几十斤牛奶才能提炼出一斤的脂肪。

通过近十年周边县市气象资料分析,我推测羌塘无人区四月份夜间温度在-10℃至-25℃之间,超过-30℃的极端低温比较罕见。白天低温可忽略,但受外界因素影响大,所以白天冻死的可能性比晚上窝在睡袋里更大。后期进入雨季,受印度洋暖湿气流影响,对流天气频繁,固态降水变成湿雪、雪球、冻雨等半固态模式。

画面

下山路,另一副嘴脸,路陡沙厚。试着顺坡溜一段,却被沙窝绊了大跟头。人倒立在车把上顿了一下,眼睁睁地看着一驮包飞出去。

唯一陡坡上演完美前空翻,刹车早已形同虚设,速度快,见一个沙坑,心想不妙,少顷前轮陷死,人被甩到空中。意识清晰,想着摔在沙土上没什么大不了,随即三百六十度前空翻落地。没有一丝卡带,顺势站起返身扶车继续推行。稍后,才细想先前流畅,一番自嘲,真是帅呆酷毙。

在清理其中一个驮包时,居然在夹板里发现一块德芙巧克力,额的神啊!喜欢一句广告语:“为生活中的小惊喜而欢呼。”不论何种困境都要笑对人生,脸上笑不出来,心里笑。善于感动,每一件微小的事情,都有它的执著与可爱。如同这块巧克力,对于当下的我,简直是圣诞夜超级大礼包。我内心的欢呼,岂是些许感动,那是两眼放光、浑身颤抖啊。吃完巧克力,又把包装纸给舔了个遍,那“牛奶香浓,丝般感受”原来是有前提的。

晚上,肚子又闹得厉害。再度,不是稀香黄溜了出来,是没有勇气冲进帐外寒夜。来不及换登山鞋,也没了拖鞋,赤脚疾跑,被小石头扎得没了痛感。赤脚蹲下时,所有的痛和寒才涌了上来。瑟瑟仰望,又一次欣赏水波星空,这般眩晕的美,不要也罢。

漫漫长夜,辗转反侧,最现实的食物是那点可怜的糌粑,几次按捺不住诱惑,手都伸进糌粑袋里了,还是隐忍。耐不住寂寞的人,势必经不起诱惑。很多时候,诱惑和死亡是画等号的。所以,也顶多把手指插在糌粑粉里意淫一下,以此慰藉无眠的清苦长夜。

阴冷,下午五点便坚持不住,扫了一片雪地扎营。吃糌粑粉,拼命地吃,把最后几瓣大蒜也消灭掉。四瓣大蒜,最后的“蔬菜”,坏的部分咬掉,并排在一起,很慎重地凝视,到底先吃哪一瓣?谁又能有幸成为羌塘最后一瓣?思量来去,为了公平,“叮叮嘭嘭,海螺烧香,不是它呢就是它……”点到谁,就吃谁,生死由天。

中午在河滩上发现一个亮闪闪的东西,走近是一个罐头瓶,令人惊喜的是,里面居然还剩点残羹。真感谢那位丢瓶子的老兄,不仅剩了一点东西给我,还没忘记盖紧盖子,否则就是一瓶泥沙了。瓶子里的东西着实看不出是什么,黏乎乎一团,不知被晒了多少个烈日。瓶子太硬,找了块石头,司马光砸缸般砸烂了瓶子,一堆碎玻璃却混在了黏液里。闻了下味道,在那馊味后面还隐藏着些许甜味。尝了一口,果有些许甜味,所有的神经都欢呼跳跃起来。但依然说不清是什么,梨子?苹果?橘子?菠萝?黏乎乎一团,黏乎乎的怪甜味。天空阴霾,内心明朗,最后一点残羹也没放弃,拣不掉的小玻璃渣就用舌头给舔出来。仁慈的上帝,感谢你保佑饿肚子的人,让那个满嘴吐玻璃碴的人,坚信幸福的生活并不遥远。

艰险

晚上,喝着月牙湖略涩的水,心里了然,过了月牙湖便将彻底离开西羌塘密集湖区。之后,很长一段时间里,就连涩涩的矿化水都再难享用,我将完全在一片盐碱遍地的荒漠中寻水求生。

有过经历的人就知道,每天近二十公里的速度是怎么来的。除了极少的路可小骑过个瘾,其余路况很少能一次推百米不停下喘口气的。硬草地一般推个五十米喘口气,寒漠土二十米喘口气,沙土路十米喘口气,重沙地三五米喘口气,陡坡半个轮圈喘口气。这羌塘就是这么一口口气喘过来的。

驮包总容量一百八十五升左右,不包括外置的盛水容器、闲杂物品等,所有装备总重二百斤左右。试想,推着一辆二百斤的自行车在海拔五千米的沙地里推行,实在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。

眼下,没有老板捧着人民币等我表演,现实境遇是我猥琐地蜷缩在自行车后面,躲避着狂风冰雹。这是标准姿势,面对恶劣天气,将自行车横风倒下,整个人团成个肉球,趴在隆起的驮包后面。远处看,则脑袋不见,屁股半撅,有如鸵鸟。

天气一直很冷,进入荒原以来都是穿着厚实的登山鞋进出帐篷,趁着好天气、被休假,也大晒了下郁闷的脚丫子。手上出现三个裂口,脚掌上有一个,裂口有四厘米长,近半厘米深,看着很恐怖,其实一点感觉也没有。脚趾有一半磨透皮了,针痛感。取出药品袋,发现只带了四片创可贴,从未有过的严重失误。把创可贴用在了最需要呵护的脚趾,脚是旅行中的命根子。手指上的裂口,多数不知不觉地好了,然后其他地方生出新裂口,周而复始。手指关节处的裂口就没那么好运了,自裂开后就再也没有愈合过,直到出了无人区。

晨醒,无力起身,疲乏,恶心,胃绞,反酸,臭屁……反正一副垂死挣扎的死鱼样子。彻底病倒,荒原亲批了一天病假。这种症状既不是拉肚子,也非胃病和发烧,很难说得明白,更接近“旅行腹泻综合症”。我也只得过一次,便是去年羌塘之旅的尾声,因此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。所不同的是,去年只被折磨了几天,而此次症状居然一连五十天,直至出了无人区才蓦然好了,不打针不吃药。

在荒原中发现小海子,并不是一件完全值得庆幸的事情。一是海子岸边都是上干下软的陷泥,如果站上五秒钟还没陷到脚背的话,说明运气真的不错。二是岸边的水极浅,只能杯子平放打上一点水来。这一点水还是浑水,水底淤泥极易惊起,很长时间才能沉淀至清。即便不介意浑水,想要获取一顿饭的用水量,也没几人能忍受逐渐下陷的身体。三是湖底平缓,手能够着的最远位置也不过只深了几毫米。

热,极热,高原猛烈的阳光辐射,加上盐晶高达90%多的反辐射,等于承受着两个太阳的暴晒。亮,极亮,迎面烈阳,镜子般的盐湖,晃得人目眩头晕。干,极干,盐湖似无尽头,但前方烟波浩渺依然无限。难,极难,每一步,我的脚都似从盐壳里拔不出来了,或是烤箱里随时要爆裂的肉肠。人有些撑不住,终于晃到远远就看见盐湖中间的一座小孤岛,之前,它是多么美丽的水岛。爬上孤岛,环顾周遭,孤岛被盐湖重重包围,再极目远处,是一片灰黄色的荒漠。孤岛无依,我比孤岛更无依。

下午五点进入一片沙漠特质的古湖床,人彻底蔫了。口腔溃烂,黏在一起,人也犯迷糊,觉得自己也是蜃景一部分了。一泡尿液进了杯子,用尿液漱口,不小心咽了一口,吐掉,骂了一句,“谁他妈的尿,这么苦!”虽有些尿液进入喉咙,但绝非主观意愿,喝尿求生是不科学的。但尿液是很好的消毒剂,但要慎用,也非绝对杀毒,尿液里的有毒成分会加速伤口感染。只紧急情况下润喉、消毒。极端情况下,喝吧,反正都是一死,不如试试,当做包治百病的童子尿。

下午四点进入一片平坦湖床,有幸经历了这样一个超强风暴团。先是天空黑如夜色,闪电闷雷不断,远处山峦都被震颤般。随后风头夹着冰雹涌来,像把刀似的,黑夜里悄无声息地劈过来。第二次用救生膜把自己裹起来蜷缩在车子后面,没法测风速,太大了,冰雹密度也是罕见。没地方躲,也来不及躲,手都伸不出来,像根小树枝似的会被吹弯。那种感受只有亲历才能明白,真是天地间鬼哭狼嚎。担心头顶滚过的雷电击中自行车殃及自己,更担心刺破“黑夜”的垂直闪电将自己烤成小香肠。虽没测风速,但体感上绝对是最大一次,心理上是最惶恐一次。十多分钟结束,雷声远去,天色微明,此时地面被冰雹完全覆盖,真疯狂。

插曲

躺在湖边晒着太阳,做了一小会儿梦。迷糊中,斜对面水湾旁一块黑石隐约在动,疑是光线作祟,便不在意。回头打水时,特意看了一眼那块神奇石头,居然移到了水湾另一侧。用望远镜仔细观察,黑乎乎一团,难以分辨,岩石特征依然居多些。放下望远镜,自嘲一番,可能石头先前就在那里,我老年痴呆提前了。继续打水,再一瞥,石头居然快速移动起来,心里咯噔一下,连忙用望远镜追踪,原是一头快速逃跑的棕熊。汗颜,棕熊居然伪装成石头观察了我许久,我却完全被蒙在鼓里。

总共十根地钉,这些天被吹走了几根,竟无留心。只好一番细找,把先前吹走的地钉找到,一共就剩七根了,少一根都无法基本稳住帐篷。此后,这七根地钉像宝贝似的,就是被风吹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回。这七根帐钉,命运多坎坷,每根都被砸弯后再敲直无数次。这七根帐钉,就像江湖上最神秘的暗器,经遇无数恶战,满身伤痕,傲笑到最后。

有三次,一次出帐方便蓦然觉得不对,那边何时多了一块石头?没戴眼镜,也看不清楚,刚往石头处走了两步,那野牦牛伪装的石头就夺命而逃,一点心理准备时间都不给我。一次则尿着尿着,前面一块大石头忽地狂奔,惊得我弄湿了裤子。一次野牦牛在山顶,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方便,非常色情。

原本只是溜达,稍微探下前路,也没带GPS、指南针和地图,没想到越走越远。先是登上河边一座沙山,观察五泉河流域。瞭望前方,是一片沼泽,这个早已预料,五泉河两岸分布着大量泉眼,其实就是沼泽,只是当下更甚。于是,下山往北查看有无硬地通往可可西里山脉高地,以便绕过沼泽。下山,干河道,草地,小海子,河滩……大约走了三公里,终于确定可借高地绕过沼泽。回程中,土坑里窜出一只狼,闪电逃遁,脸都没看清,或许是只狐狸什么的。但被狼这么一闪,居然迷路了。上了沙山,沿山脊边行边往下张望,可怎么也看不见河边帐篷。由于昨日阴霾不见显著地标,对岸一片稀疏草地更不分彼此,导致俯瞰山下河道基本一个模样。一会儿觉得帐篷在东,横下心往东寻,觉得不对,又横下心往西寻……如此,反复数次,仍没发现帐篷踪迹。

先是徒步探路,确定每段路的冰形,一路踏去,脆声一片,耳朵很有快感。有些冰面厚半米,却由数层组成,层与层之间中空,踏碎的声音最为好听,绝佳的层次感。多层中空冰的形成是因流水快速退去,上面一层薄水未及反应便冻结成冰,如此,一层层冰面反复叠加,成为荒原唯美的艺术品。

乐观

无数次放倒车子,前去探路,细软的河床还要多久才能终结?每每坐在前端,凝视着陷在沙子里的自行车,真想一走了之,没法再玩这游戏了。这种状态就一个熬,说服自己,前方是锣鼓喧天的秧歌队,大红花戴胸前……往前推几米。再说服自己,前方是世界十大杰出青年的颁奖舞台……往前推几米,再说服自己,未来夫人很感动,亲自在前方迎接,手持极品茅台……往前推几米。再说服自己,前方惊现隐秘的乌金贝隆圣境,人世间苦欲不再,只有永恒的愉悦……往前再推几米。挣扎了五个小时后,当我看到硬实的草岸,眼睛蓦地湿润,终离苦海了。此行唯一一次不加收敛的感动,也是初进荒原稚嫩心态的写照。

再次清点粮食,只剩下五斤左右糌粑,比乒乓球大小还少的盐,一点茶叶,三两左右酥油,再无其他了。而我此时所在位置是纵穿羌塘路线的中间,又拖了那么多天,身体状态早已疲惫不堪。如果初进荒原,这五斤糌粑足够让我有信心走出生天,但现在不行了。即便恢复到初进荒原时那极度控制状态,这点粮食也只够吃一周。那么,好吧,残忍地对待自己一把,这点粮食计划吃十天,撑到鲸鱼湖。想象着那里果真游人如织,牧民如星,牛奶做成的湖,糌粑堆成的山。

感悟

其实,这个决定一点也不意外,那些所谓的计划,所谓的后备计划,都见鬼去吧。如果我拥有足够的热情,如果这片荒原对我有足够的诱惑,那我就继续往前。如果激情退却,诱惑不再,我就哪来哪回。如果激情与诱惑从未真实存在,所有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,躺在床上,叼着小烟,意淫着一个无法再完美的旅行计划。

八十天的光阴流转,我所能穷其心智打造出的理论极限值是什么?极限的心理,没人看你耍赖哭娘;极限的食物,早贪一口就晚饿一口;极限的装备,坏了就坏了,没有任何后备;极限的衣物,冷得受不了就抱一只羊取暖,前提是我能追得上;极限的未知,也许未来的旅途和设想中的完全风马牛不相及……唯一能确定的是,荒原极度贫瘠,一切生存所需都必须事前周全。

情绪很不稳定,天意?两种角度,制造种种障碍不让你去,提前磨砺让你轻松去。哪种天意,在乎自己的选择,而非天意本身。

客观说,横行羌塘,绝不仅是一次肾上腺冲动,我了然自己的底线和适应速度。譬如生平第一次在无人区里补胎,既无技术上的困惑,也没心理上的负担。

我的旅行生活确是极少重复,我要去的是那片向往的土地,而非专注于某个户外领域。不论漂流、探洞、攀岩都只是一种工具,只要能到达想去的地方,管他何种方式。

旅行只是一种生活态度,对于我来说,痴迷一些而已。就像有些人痴迷篆刻,有些人痴迷网游,有些人痴迷炫耀,而那些一生只痴迷一件事的人才了得。如果,我拥有足够的热情,只要不是把屋顶拴满气球环游世界的痴梦,就会尽所能去尝试。

没和人讨论可能性,当别人知晓一个毫无骑行经验的人用自行车进入羌塘,可想口水的密度和浓度。生活中很多事皆如此,不宜过度讨论。尤其三事,一是人生伴侣,讨论多了一定娶了别人的老婆。二是事业,讨论多了一定做着别人喜欢的事。三是旅行,讨论多了一定走在别人的路上。

我相信,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梦,或称为香格里拉,或称为世外桃源。不论它们叫什么名字,都有一个共同特征:人间仙境,与世隔绝,唯我往来不羁。事实上,秘境并不真实存在,只是内心的映射,对美好事物永不放弃的向往。若心中秘境轰然坍塌,身处的现实世界将一片黑暗,做人便无敬畏,做事丧失底线。

常有朋友说我运气好,运气确实很玄妙,但一点是可以肯定的,若不坚持,运气是不会来的,运气永远在坚持的下一刻后面。

荒原里清苦的直行,要比穿梭尘世简单得多。一个好色之徒,在一堆美女中间坐禅,那才是清苦的直行。天然的环境,阻隔着一切放纵的欲望,唯有那点可怜的粮食,成为天堂般的模样。

以前拍照相当于做十个俯卧撑,之后拍照则相当于陪一个不喜欢的女生逛街。再无一丝多余精力,所有信念是将脚步往前再迈一步。

对人生,佛陀有一套说法,穆罕默德有一套说法,耶稣有一套说法,连许三多他爹都有一套说法。何为人生,何为看透,不过是一种妥协,不想再让脆弱心灵瞎折腾了。把握短暂的一生,便是对自己生命最大的追问。

继续舔食糌粑粉,深陷在这沼泽里,我还能干什么呢?即便,我最喜欢的女星朝我走来,若两手空空的,我也懒得搭理。对于食物,我已无法隐忍,无法再将起伏心境控制成一个平滑的状态,完全丧失对事物的基本判断。无法隐忍,就无法以客观姿态审视自己的行为。谁都能在别人骂街的时候充当一个优秀的老娘舅,当自己身处骂街角色中,观音姐姐来劝都不顶事。隐忍可以使自己成为愉悦的围观者,风轻云淡地就缕析了事物本质。尽量不要让自己成为被围观者,别人享受了,还不买门票。

人生亦如此,很多事没什么大不了,但经过无限想象后,困难也被无限放大。其实,每个人都能手持小鞭炮欢度春节,毫无危险可言。大脑的想象力使人类飞跃,但更多人因大脑的想象力成为恐惧的根源。当认为自己做不到时,那就真的做不到了。

等待就像抽烟,让人难以在恰当的时候放手。如果有足够的食物和香烟,这或许是一场不错的度假。如果可随意抽身,旅行也许就没那么深刻了。的确,对前路失去信心,觉得走不出去了,但在生死存亡的问题上从未动摇。很矛盾,既觉得走不出去了,又不认为会消亡于荒野,那是一种什么状态呢?

旅行,需要动机吗?旅行是人最本能的一种情怀,有谁不向往漂泊江湖的意境?哪有过多标榜,所以马洛里面对众多追问者说出‘山在这里’,实属一种无奈。工业社会创造科技文明的同时,也束缚了人的本能,反而,我们需要寻找各种借口去旅行,去追寻荒野的旷寂。不可否认,这是一个浮躁的时代,缺乏均衡的多元化价值观,主流意识把所有人都推向创富的路上,这条路很拥挤,很冷漠,不管你愿不愿意,都必须随流而动,因此旅行成了一部分人变相的逃离,而非遵循内心的渴望。就我而言,为何旅行,同样没有一个靠谱的答案,热爱是最接近的答案。因而,一次艰苦的旅行总会有许多争议,尤其从中国人的思维看待这个问题,质疑更多,观点无非有三,疯子,从精神上解构,炫耀,从心理上寻找动机,穷光蛋,从身份属性下结论。但大多人持着理解和认同的心态,看待一场艰苦的旅行,很多梦想是人类共通的……

很矛盾,既觉得走不出去了,又不认为会消亡于荒野,那是一种什么状态了?”这是旅途中的思考,到底为何踏上这场艰苦的旅行,困顿中也不愿退却?首先,我不是偏执狂,也非浑身肌肉没处使力气,更没人拿枪在后面逼着,追逐名利也没必要用这种不要命的方式。一切缘何?在那条血腥河畔的山坡上,此行唯一一次认真思考,关于旅行的意义。我原以为旅行中的思考更接近本质,事后一琢磨,其实就是混吃等死、胡思乱想。在搞不明白宇宙边界和量子空间前,我们总是会将世界复杂化。

知识储备

此处雪锥是今天荒原中的唯一,它未消融的原因是下方土壤里含有大量地下水凝结成的冰块,起到了冰箱效果。在羌塘南部边缘,牧民在冷季荒漠中找水多是地下涨冰,或泉水慢涌至地表的冰堆。

身躯重达一吨多的野牦牛,其实是荒原中生性最胆小的动物,它们遇人最初反应是尾巴翘起,前蹄磨地,犄角向前,双眼发红,披身长毛不时抖动,一副不干死你就不叫牛魔王的凶狠劲头。这种霸气十足的示警举动,实则是内心极度恐惧的反应,期望用凶狠表情吓退外来之物。只要壮着胆子不去理睬,当靠近野牦牛群时,它们会突然溃败转身逃去,和先前狠劲截然相反,情势转变之快令人错愕。只有胆大的野牦牛群才会短暂地冲向人,但绝对不会真有胆量查看你的护照。

喘气就是呼吸,很重要。学会呼吸就可控制心率,控制心率是为了减少血液循环,减少血液循环代谢就少,代谢少了就能节约热量,节约热量就能省食物。呼吸和食物之间的关系便如此,体力减少更不必说。

清醒思考

路径多选择沟壑,这点尤为重要。一是沟壑里的厚实沉积物极利于推行,如果方向判断正确,有如行在胡志明小道,神不知、鬼不觉地就快速通过了敌人防线。二是沟壑里更易找到残冰和阴处积雪,大大提高遇水概率。三是可更多在催眠状态下的推行,陡岸限制了出轨,顺槽一路而去。荒原中,看似平坦的地表充斥着沟壑、河道,掌握了它们的走向,就基本左右了自我。

找水有几个方向,一是附近可能有水的地方,二是回逆两天前的营地,三是标准求生方式挖坑蒸水。先排除最后一点,挖坑蒸水对地貌要求极高,我周遭环境至少挖坑半米才能见到湿土。假使挖坑还没把我累死,假使一整天都是艳阳高照,我所得到的水够不够我继续挖下一个坑的力气都不好说。如果有,那我在此得挖一辈子坑,生存循环。估计外星人会实在憋不住,跑出来问我:“挖这么多坑干嘛?”“不挖坑不行啊,太好玩了,上瘾!”过于遵循教条主义,也容易害死人。那回逆两天前的营地呢?这点能保证,那个烂泥海子没这么快搬家,我也不会再执著到晒死也不愿回头捡帽子的地步。但回到两天前的地方,往返八十公里寻水太纠结了,除非我完全绝望周边无一丁点水。且以当下身体状态,这不是一件靠意志力就能胜任的工作,远水解不了近渴。

孤寂

大雪,一直到早晨九点停。雪很厚,牢牢地围住帐篷,没法再走了。困在帐篷里,百无聊赖,很难控制情绪,觉得自己随时会手抓头发,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声,然后冲进雪地里,一边脱衣服,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喊:“我是世界之王!”实在无法控制情绪时,只能舔糌粑粉去平衡。也会捏上两个雪团,用舌头轻舔,幻象着是“巧乐兹”或“千层雪”雪糕。有时,就拨打119、110急救电话,以前不敢打,怕警察找麻烦,现在狂拨,然后听着手机里“无网络信号……”的语音,觉得人类并不遥远。有时,则在雪地里写上几个臭字,如那些在公园里用水在地上写字的老人。

抉择

晚上考量许久,何去何从?两天来只推行了十多公里,这沼泽路没法走。眼前又是条大河阻挡,豁命也不是没有过去的可能,但过去之后呢?至少还要横切汇入多格错仁强错的三条大河以及大片湖盆沼泽。除非弃车徒步,当日探路就走了二十公里,徒步通过的可能性要强很多。当时还非底限,便很快打消这个念头。最后决定掉头北上,从阿尔金出去,这是最后一个选择,没法拒绝。

预案

可能会发生的极端状况都设想过,也都有相对应的极端处理方式。帐篷附件里有一块地布,加强防水用,但我从未打算使用,始终放在最沉的一个驮包里。如果帐篷真逃跑了,就用这块地布和那十块钱的救生膜缝制成一个简易睡袋仓,也就是麻袋形状,虽不是那么美观和舒适,江湖救急还是有胜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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